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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走師大夜市巷弄

早期僅限於師大路三十九巷與龍泉街的台北師大夜市,近年膨脹擴張迅速,問題叢生,引發當地社區婆婆媽媽展開護家運動,引爆社區自覺與公民意識覺醒,成為台北市第一個住民對抗商業進駐(或許終能成功)的範例。但巷弄文化何去何從?卻也成為產官學互踢皮球的難題。本文純從一個遊蕩者的角度,照映師大夜市曲折的人文風景......。

佩索亞(Fernando Pessoa)說,「我寫作就像別人在睡覺,我的生活就像一張等待簽字的收據」,他是如此悲觀,「一切我嚮往之物的緩緩破滅」,對於生命中可預知和不可預知的一切震顫惶悚,「無法在任何事情中,把我的瞬間夢想安頓片刻」。

比如那一天,坐在麵店二樓,可以清晰看見龍泉街上成群朝著某一目標湧去的人群,肩扛的攝影器材,背包裡掏出的數位相機,口袋中捏起來的哀鳳,他們像是目睹小神蹟、新造噴泉開通或者偶像劇分手戲拍攝現場,臉上有狂亂,詫異,悲傷或恍惚。對面泰式烤肉店老闆則是佇立門口,在人群末端,雙手插在污漬的白色圍裙的口袋,和所有人望著同一方向,面色木然,像一塊久用的砧板,某一處微微凹下,黯然。深黃色起重機停駐在巷道內,幾個工人爬到二層樓高,他們正努力撬走一塊二十年的褪色舊招牌。在這樣的時刻裡,與我視線等高處,仍然有貓正熟練通過電線和九重葛纏結的波浪板上方,兩隻白頭翁接耳消息,又左右飛走。是什麼要開始,是什麼已經結束。

吃完麵,下樓,沿龍泉街走回雲和街,小卡車上整齊排放了卸下來三具長短不一的招牌,像大琴盒,像棺槨。冬日燦然,整條街有一種奇怪的肅穆感,眾人竊竊私語如同私下證實一項流傳已久的死者謠言。我想起住在這裡也整整六年了,度過我的青春末期,甚至寫過一本以居住街道命名的散文集,見證了逐漸繁複擁擠起來的空間分割和人群流動,看著雲和街從一條靜謐的有野火花覆蓋的天河,沙洲淤積那樣地逐漸落實,終於陸著,變成霓光衣影熙攘的凡間市集。

看房子的時候,一眼先看見公寓門口的野火花樹,像一個懶洋洋的人,枝幹彎得厲害,那時候是冬天,葉子不茂盛,當然也沒有火焰。然而往巷口望去,政大書城綠招牌十分鮮明,立即就有三分好感。我九十年代在政大讀書,一半精神食糧從政大書城來,最喜愛它排書以出版社為區分和規矩分明的打折方式,真是如見故人。而且,街名這麼溫柔,我喜歡自己有這樣的住址。

看著搬家工人一箱箱書運進來,書架像鷹架,刨刀,鋸子,砂紙,鑽孔時木末飛散瀰漫有如花生微焦的氣息,不同尺寸的螺絲,螺絲帽,把書架和牆壁固定在一起避免地震時被書陣擊斃的L形鑄鋼片。Franz Marc複製畫,胡蝶的香皂廣告,鯨向海作品配上Quint Buchhoiz狂想插圖的公車詩海報。三人沙發,雙人沙發,餐桌椅,酒杯,以幾個現代主義作家頭像做成的簡易魔術方塊。我在這個空間裡戀愛,失戀,等待,爭吵並且把對方推出門去然後重重鎖上好像演戲,開讀書會,做菜替遠行的朋友餞別,喝醉酒大家吵鬧著互揭(或自曝)底牌,學生在此徹夜剪接影片配音配樂累了隨便倒在地上昏睡。看學生青春貌美可資揮霍,而我揮霍將盡,從青年變成了老青年。

住所是被架構起來的,生活卻是日復一日,重複,滲透,浸染,直到像是衣服,像手足,像五官。所以我不必探出陽台,即可辨認:尖聲招呼的是對面美而美瘦小枯柴的老闆娘,鐵片般刮耳且嘮叨的是左邊早餐攤位的老闆娘,乾啞卻又具有威壓性的是對面韓國料理店胖大且愛著豹紋服裝,敞著胸口的太太,她有時候和廚師吵架,釘錂框瑯的是廚師扔下杓子鏟子跑掉,反正,中午時分必然又會看他好好的在那裡掌廚。

師大夜市於我並非入夜後才存在。它是氣味,是氣氛,是諸多我可背誦的細節。夜市最好吃的車輪餅攤,老闆是在我這棟公寓的地下室調麵糊,煮紅豆,白晝釋放出浩然香氣,整架樓梯間有纏綿癱軟的趨勢。對門咖啡館每日用的菜蔬,早早即成箱運送至門口,鐵門半拉開,烏雲般的店貓舔舔腳掌,落地窗後面以輕視的眼神穿透我。踩著刻花軟革牛津鞋,眼皮上描出三天陰影,蓬裙露出單肩的服飾店女孩,下午兩點以後,像是昨夜未歸的精靈那樣三三兩兩現蹤,架好人偶,搬出貨品,長長穿衣鏡當街一立,偷渡光絲風片,未知是照妖還是鑑風月。

我記得泰順街40巷裡一家咖啡館,布拉格,十五年前我初初來台北讀書時即已去過,黑鐵穿花門,方格大紅磚鋪地,院子裡一株梔子,線條頗嶔崎,開蛋黃色花,室內有平台鋼琴,窗戶與桌面都分外晶亮,氣氛幽靜,咖啡香且價稍昂,瓷杯細節如美人指骨,對於當時十八歲的我來說簡直是貴族幻境,差不多跟擊壤歌時代的朱天心花一個月零用錢去晴光市場買一顆進口巧克力一樣值得紀念。現在這家咖啡館因故搬到溫州街去了,原址進駐了一家服飾店,販售美式服裝,門面弄得十分俗氣,每每經過時看見黑鐵穿花門仍在,梔子樹仍在,紅磚地仍在,不禁有一種齊瓦哥醫生返回舊邸看見冰封黃金而抽屜內詩稿猶存的傷感。

泰順街2巷的極簡咖啡,我也曾寫到書裡去。那裡兼作流浪貓中途之家,店內必同時開放數台空氣清淨機,否則無以去除獸的氣味。沙發上遍布貓爪熱戀傷痕,開飯時刻十數隻貓在走道上一字排開用餐,毛疋花紋起伏互異,狀甚可觀。極簡的熱可可極濃,不甜,上桌時燙口,稍放涼則有半凝之姿,我有好幾首詩乃誕生於這款飲料的催發。此處為貓奴聚集場,人人為貓青睞踩踏,臉上浮現幸福神色,當然,被貓迷惑乃至於誤刪檔案內容的尖叫聲也偶可聞。

還有泰順街60巷,今年一月已經歇業的多鬆咖啡。從它叫做夜班的時代我已經去過,當時還擺放著一套聯經版《追憶逝水年華》,不少客人存酒在店內,供應有台式香腸佐蒜白之類,與烈酒甚搭。後來易手改名,音樂與內部裝潢均略有改動,從深闇成人風味轉為破爛文青格調,店內書籍仍多,沒有普魯斯特了,但有三島由紀夫《不道德教育講座》、尾崎紅葉《金色夜叉》和浦澤直樹的漫畫,沒有台式香腸,但有水餃與炒麵,水餃醬油略鹹,炒麵上桌而柴魚鱗立。過去多鬆客人約九成五都在吞吐雲霧,牆板多年吸附了菸味,好像那菸味本身就是靈魂,即使室內禁菸以後,魂魄仍然在房子內部浮動著,是那樣的嗅覺影響了視覺,綠玻璃銀行燈罩,鏡子和木書櫃,午後光影,雲夢蒸騰。

還有泰順街16巷彷彿闖到人家家裡去的成都麵食寓(以前巫雲也在這兒,搬到台電大樓後邊去了),龍泉街76號伊洛瓦底好吃的打拋豬肉(老闆娘面色從未開展過),師大路126號的純高麗菜生煎包(雖然地板油到我幾次都要滑倒),泰順街44巷曾幫我收留遺失的紀弦詩集整整一個月、小包廂牆上繪有奧黛麗赫本的步調咖啡(歇業了),泰順街40巷的Cafe' Bastille內裡面牆適合單人唸書的座位(有時候冷氣水滴凌空降落好像諸神偶然的眼淚),雲和街75巷店面太窄最容易錯過的笑和大阪燒(日本師傅的生澀中文,芋頭口味的燒酎!),師大路49巷隱身公寓內、馴良大犬與鬆糕似的貓相處融洽的Bistro O(哎我喜歡昏黃燈光裡的櫻桃白蘭地)。

師大一帶,恰好把台大汀州路溫州街,以及另一邊的永康街青田街聯繫起來,像小徑分岔的花園,複雜的彼此相鄰相通的路徑,二月,桂花竟然都開了,細玉,游香,某堵牆裡溢出的是紫花蒜香藤,牆根下是通泉草和蒲公英,花盆邊緣冒出馬纓丹,有時候也可以見到日式房舍改建公寓但是被保留下來的麵包樹,亞歷山大椰子或油杉。還有並不群聚,然而春天來的時候總是如此醒目的山櫻,梅花,木蘭,珊瑚莿桐。

植物的色光與姿態,季候的提醒,它們每年更新彷彿長存。其實我當然是在這裡領略過無數次美的消滅,尤其是日式房舍的敲平改建,速度之快,好像那只是轉換頻道。人的記憶亦不可靠,師大路漢堡王兩三年前是幼稚園,那時我早已在這一帶生活,現在卻怎樣也勾不起任何一點什麼幼稚園的影像了(我曾是這麼自負於記性)。刷洗得如此徹底,這城市或許不預備讓我有留情的可能,而生活於其中的我,竟然也不知不覺地,逐漸被取消了這項能力嗎?我將同化為這城市流水般翻頁洗牌的性格的本身嗎?

我想起駱以軍曾在小說中疑問的:「那個臨時搭建的片場完全不見了!」「那些人到哪裡去了?」或者是朱天心〈古都〉桃花泣血般的結尾:「這是哪裡?」或者我們永遠不可能像是約翰˙柏格(John Berger)那樣,在古老里斯本和母親的亡魂約會,「你可以在死者身上查閱到的東西,就像字典一樣多」。然而我們將連死者也無法找到,我們遺失這個世界就像遺失了唯一的字典,我們住在之地,乃是被填滿的廢墟。


標籤: 空氣清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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